第四章 碧落-《沧月·听雪楼系列(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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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脸,轻轻的,软软的,颤颤的,泪水已经止住了,声音甚至带了一丝笑意:“江郎,你带着踯躅花自己走吧,不要回来找我了。”
他心里焦急,拼着伤及内腑,提气冲撞各路经脉,试图让深深麻痹的手足恢复知觉,然而丹田内空空荡荡,居然一丝真力也提不上来。
听着耳边她那样温婉深情的一句句嘱托,他几乎要忍不住大喊:我走了,你怎么办?
小吟你怎么办?
——如果幻花宫主来查看发现少了一颗花籽、然而你又没有踯躅花可以给他的话……你怎么办?
!我要的不是踯躅花——我要的不是那个!
然而,这样急切激烈的话语在唇边,却无力吐出。
陡然间,他感觉唇上一软,轻柔的气息接触到他的脸,小吟俯下身来,吻了他一下,笑着,说出最后的话:
“江郎啊,如果不遇见你,我这一生,就怕是白过了。”
“永别了。”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如花般的女子。
待得他恢复了行动能力,便第一时间飞奔回了断崖——他循着来时路回到那个竹楼下,却已是人去楼空。
里面的东西都按照他离开时的原样摆放着,显然主人离去时也是匆促的。
他踏遍大青山,却寻不到小吟,更寻不到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幻花宫。
苗疆人地生疏,大小教派林立多如牛毛,以他个人之力,待得他一一查过去,恐怕再见小吟也要十多年吧?
山万重,水万重,然而,山长水远知何处?
他江楚歌的人生是由无数的绚丽红颜编织而成,然而,早已习惯了笑谑游戏红尘的他,却错失了一生中可能再也遇不到的那一点“真”。
从此后,他花费了无数时间去寻找,却再也难以寻觅到曾经一度被自己随手丢弃的东西。
为了能在有生之年再一次见到小吟,他不惜一切,甚至放下尊严,做了听雪楼主的下属——只为了借助听雪楼的力量,在苗疆茫茫人海中寻觅那个女子。
然而……
半夜时分,他终于醒了。
头痛欲裂,宿醉后,感觉心底只残余灰烬。
然而,不等他有力气想起什么,却听得身边有人冷冷问了一句:“小吟死了么?”
他仿佛被利剑刺中一样,蓦的抬头,厉声:“谁说的?
小吟没死!她不会死!”
然而一抬头,看见桌边坐着的女子,碧落转瞬呆了呆。
靖姑娘!在桌边慢慢放下酒杯的,居然是听雪楼中的女领主!
他陡然想起今日是领主前来视察刚攻下的幻花宫的时候,他已经接到了迎接靖姑娘到来的指令,然而,大醉之下,他居然忘的一干二净。
然而四护法之首的碧落只是冷冷看了女领主一眼,没有道歉的意思,继续厉声道:“小吟没死!谁说她死了?”
舒靖容也没有说什么教训属下的话,挑着断了的琴弦,忽地冷笑起来:“既然小吟没死,你不去找她,还在这里喝什么酒!”
碧落一凛,醉意朦胧的眼里,陡然也有清醒的雪亮光芒闪过,他的手陡然抓紧了颈中那个锦囊。
那朵浅碧色的踯躅花,似乎刀一般刺痛他的心——为了找到小吟,为了借助听雪楼的力量踏遍苗疆,他不惜屈身在萧忆情的麾下。
然而,如今他终于攻入了幻花宫,却依旧遍寻不到小吟的影子。
本来,在这里找到她,已经是他唯一的希望。
“她一定没死……一定没死。
我要去找她。”
仿佛在说服自己,碧落喃喃的一再反复,“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把小吟找回来!”
阿靖叹了口气,手一扫,将所有的酒器都扫到了地上,一片刺耳的铿锵:“那么,就不要喝了!跟我一起去幻花宫走一趟。”
今夜是满月。
月光下,苍茫海一片苍苍莽莽,银白如霜。
机关打开,一级级的石阶从湖水中无声无息的升起,一直铺到湖心停驻的船边。
穿好了紧身水靠,听雪楼的女领主也不由看着那通向湖底的台阶摇摇头:“这么隐秘所在啊……”她由船头走入水中,足尖刚落下,发觉石上每一级都有一个石雕的凹槽,槽上有金属扣子,正好容足踏下,这样一步步下去,人居然可以穿着水靠在湖底沿路“行走”下去。
碧落没有说话,默然地跟在她后面——如果不是为了寻找小吟,他恐怕不会如此费尽心思翻天入地的寻找到这样隐秘的地方。
可是……即使他来到了幻花宫,却居然掘地三尺都找不到小吟的踪迹!
阿靖也没有再说话,因为此时她已经缓缓地“走入”了水中。
那一条从水底延伸而出的石阶仿佛长的看不到尽头,幸亏两人都内力深湛,内息悠长,没有多少时间就走到了湖底,然后感觉石阶穿越了什么,又开始往上走。
“哗啦”一声,阿靖感觉到周身压力一减,石阶上升,原来已经从水中走出。
刚一出水,还没有将贴身水靠换下,眼前陡然却是一晃。
阿靖下意识的在强烈的光线下闭了一下眼睛,然而随身带的血薇却是铮然弹出了剑鞘,横在身前。
“靖姑娘,这里是他们的圣殿。
方才我们已经走过他们的水底神道。”
碧落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阿靖的手指慢慢松开,睁开眼,习惯了室内辉煌的光线——
从水底拾级而上,展现在眼前的是蔚为壮观的石窟建筑,圆拱形的窟顶上雕刻着繁复的藻井图案和经文,石柱上盘绕着奇怪的植物和动物花纹。
四壁上都有开凿出来的巨大神龛,上面比真人还大的塑像在繁密的火炬下,石雕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便是幻花宫的入口圣殿。
从苍茫海的水底石阶下走上来。
阿靖没有说话,逡巡的看着四壁——已经有听雪楼驻入宫中的弟子上来迎接,她不做声的将水靠换下,交给一边的下属,问了一句:“这般难攻的地方,你如何能带人大举攻破?”
碧落没有说话,显然是忙着想进去继续搜索,只是淡淡回答:“自然不能从水道正门攻入,我带人翻越绝壁包抄了后路,逼得他们从圣殿正门出逃——然后,我在水的源头里下了足够分量的软骨散。”
他笑了笑,但是眉骨之下的眼睛冷锐如剑:“把一个个幻花宫弟子从苍茫海打捞上来,死鱼般的连反抗力都没有。”
阿靖的眼色迅速划过他的脸,然而这个剑一般的男子丝毫不动。
绯衣女子忽然叹息:这般的人才,如若不是他自愿加入听雪楼,假如分庭而抗,萧忆情要扫平江南武林,不知道要平添多少阻力。
幸亏是他自愿的成了“碧落”。
然而……虽然阅历诸多,但这般为情不顾一切的男子,她竟也是第一次见到。
石殿中的空气潮湿而阴郁,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压迫力。
碧落一直精神有些恍惚,显然是因为长久的期待落空而造成了心理的溃散,石窟里很安静,只有潮气结成水滴,嘀哒的落下。
“靖姑娘,这里邪气很重,请配上这束艾草吧。”
陡然间,一边拿着她换下水靠的下属忽然开口,声音清脆。
阿靖微微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人碧衫明眸,竟然是个女子。
“你是——?”
不记得听雪楼有这个人,她有些惊异的问。
碧衫少女笑了起来,落落大方地行了一个道家的礼:“小道是龙虎山张真人座下大弟子弱水,受家师指派助听雪楼深入滇南。”
她虽为道家,却不着道装,一双明眸光华灵动,不像修道之人,反而是个十足的娇赣少女。
阿靖蓦的想起萧忆情说过此事,只是对着弱水点点头,却摆摆手:“不用什么艾草,我不怕那些鬼神之说。”
“真的,我感觉到这里阴气很重!——特别是这个圣殿,更有说不出的怪。”
弱水有些急了,知道这些都是武林人士,恐怕也不信什么怪力乱神,她把艾草递到靖姑娘面前。
然而,莫名的,她的手感觉到了一种热力——“呀!”
感觉有一种力量保护着绯衣女子,将她的手反弹开去,修道的女子震惊的抬起头来,然而阿靖丝毫没有察觉异常,只是自顾自的走向殿后。
弱水瞥见靖姑娘的颈中一个檀木的小牌,眼睛瞬地亮了一下,嘴里却不出声的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什么样灵力的护身符?
居然能让她这个道基已经不浅的人,近不了半分?
听雪楼的靖姑娘,看来真的是和听雪楼主一般的深不可测呢……
弱水不甘心的将辟邪的艾草递给另一边的大护法,然而碧落只是顾着到处寻找着什么,根本没有理会她。
弱水殷殷的上前,却同样感受到了一种力量笼罩着碧落护法。
这个龙虎山刚刚学道成功的女子不知道——在碧落身上佩戴着的,是远比艾草灵异百倍的东西……浅碧踯躅花。
她忽然就有些沮丧—:原来,听雪楼中个个都是厉害角色,早知道帮不上忙,师父干吗还要她来呢?
这次不过是来到幻花宫而已,接下来就要去拜月教——那她岂不是更插不上半点手了?
正宫侧殿,里外搜遍,没有。
寝宫,箱笼全开,罗帐漫卷,没有。
花园,水池,亭台楼阁,掘地三尺,也没有。
看得出,自从听雪楼攻入幻花宫那一天起,这一个多月来,碧落从来没有停止过疯狂地寻觅,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找过,所有幻花宫残余的弟子都被拷问过——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小吟的下落。
只知道她的确被宫主从大青山抓回来过,因为丢失了至宝踯躅花而受到残酷的责罚,然而因为她毕竟培育出过一朵踯躅花,宫主没有处死小吟,只是逼令她回去继续看护剩下的两枚花籽。
甚至在宫破前夕,都有人见过她……然而,谁都不知道后来她去了哪里。
唯一知情的或许是幻花宫主,可惜那位宫主在自知大势已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刎,将所有的秘密一并带入了地下。
碧落在他自己的权责范围内,最大限度的调用了听雪楼人马,在方圆千里之内搜寻小吟的下落。
由于一开始的约定,萧靖两人都没有对此表示任何异议,反而加派了更多人手前来帮忙。
然而,真的是天地茫茫,似乎伊人渺然如黄鹤。
阿靖看着宫中狼藉的场面,看着碧落锲而不舍的四处寻找,心中忽然有深深的叹息——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
“如果在这里找不见,我翻遍苗疆、走遍天下也要找出小吟来。”
在她身边匆匆走过,碧落铁青着脸,说了一句,脸上有一种偏执的表情,“我不会就此罢休。”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啊……或许,人只有这样失去了,才能永久的珍惜?
他所寻的,或许已经不仅仅止于“至爱的女子”,更是象征着这个不羁游子半生中所错过的、一切值得把握的东西……当千帆过尽,他终于觉醒到了自己在生命中错过了太多、竟然没有一件能够握在手中的。
只此一念,便令他疯了般的寻找,想重新寻得一生中可能再也遇不到的那一点“真”
巡检了一遍刚攻下的幻花宫,阿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自己回到了入口圣殿中,等着大护法一起返回。
然而,显然是再度寻觅得忘了时间,碧落根本没有跟着女领主一起回来。
只有弱水一直跟着她,站在这个空阔森冷的圣殿里。
圣殿里的摆设一目了然,空空荡荡,除了不知名的神像,就是石雕的龛座与供桌。
绯衣女子有些无聊,在其中漫步观望,漫不经心的将目光从一座座神态各异的神像上扫过。
弱水却是提着一颗心跟在后面——在术法阴阳师看来,这个空空荡荡的圣殿里却有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用天目看去,整个圣殿沉积着厚厚的灰色物,显然包孕着无数的怨愦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然而,这些武林中人,却是毫无觉察般地自由来去,看得她提心吊胆。
毕竟是苗疆邪教,不知道杀了多少无辜,才在这圣殿中积累起如此强大的怨念。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弱水看见靖姑娘走入了圣殿北方最尽头那个神龛,蓦然间,仿佛什么被惊动一般,地上本来缓缓流动的灰色物猛然翻涌起来,如一条巨蟒般向绯衣女子兜头扑下!
“靖姑娘,小心!”
弱水失声惊呼。
毫无所知的阿靖根本无动于衷,只是抬头,继续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那个神龛,根本不知道此刻的万分凶险。
然而,那强大的怨气一进入绯衣女子身侧三尺,陡然被雷击一般的瑟缩了起来,弹开数尺,粉末般的散落回地面,四处蠕动。
弱水惊呼着扑过去,然而靖姑娘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也不以为意:“怎么?”
弱水的天目看得到身侧的一切,然而却不知如何对靖姑娘解释,讷讷说不出话来。
她的目光只是停留在对方颈间的一个小挂件上,那里有一个很旧的木质小牌,发出温润的光泽。
然而,学道女子的眼睛却因为惊讶而睁大——
太强大了,这个护身符上的力量!
“弱水,你看这里!”
不等她脱口惊问,靖姑娘却蓦的开口,她本来一直都专注地盯着那尊最尽头的神像,此刻更是抬起手来,直指木雕神像胸口某处,“看这里!”
弱水的眼光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瞟了一眼,随意的说:“像是天竺那边的湿婆神啊!”
话刚说到一半,修道女子全身一震,脱口惊呼:“呀!那、那里是什么!”
“大护法,靖姑娘有令,让你速速去入口圣殿见她!”
正在反复将一寸寸的空间再度的搜寻一遍,耳边忽然听到了属下的传话。
青衣男子剑眉一扬,眼色便是一冷:虽然已经是听雪楼的下属,然而至今为止,他桀骜不羁的脾气根本没有削减半分,就算是人中龙凤,他们的话,他也是高兴就服从,不高兴根本不听。
正要不耐地喝退属下,然而,看着下属有几分焦急、有几分惊恐的眼神,碧落心中蓦的腾起一种寒意,他来不及细细猜测这种寒意背后的意思,一把推开属下,直直往圣殿方向掠去。
“靖姑娘,不要动它!小心!”
刚到入口处,就听见殿内有人紧张的惊呼,是弱水的声音。
碧落一踏入圣殿,看到里面一切如旧,没有半点异常。
然而不知为何,他蓦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意,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眼光看去,只见圣殿最北角深处,神龛旁,火把明灭之下,听雪楼的女领主居然跃上了供桌,抬手似乎要从神像的胸口处拿下什么东西来。
那个龙虎山来的小道姑急切的在一边叫,吓得脸都白了。
一见他进来,忙不迭地上来拉住他袖子:“大护法,你……你快快阻止靖姑娘!让她不要动那神像!……这个地方怨气很重,她、她如果一动弄塌了神像的话……”
弱水一边连珠炮似地说着,一边因为焦急连连跺脚。
她、她要怎样向这些凡尘中的人,说明她此刻看到的诡异景象?
!
地上那些因为畏惧靖姑娘颈间护身符力量、而伏地退避的怨气,此刻仿佛沸腾般的卷了起来!发出常人听不到的咝咝声音,四处如毒蛇般的围绕着靖姑娘,作势欲扑。
而绯衣女子却丝毫未觉,自顾自地抬起手,皱着眉将手探入佛像胸口处那道裂痕中。
仿佛看见了什么,眼神瞬间甚为奇异。
那裂痕中,弱水看见有极其阴毒的怨气顺着缝隙丝丝透出,那种渗出的怨气、居然丝毫不忌靖姑娘颈中护身符的保护,绕住了绯衣的女子。
“不要!靖姑娘,别动它!”
弱水见情势,已经再也忍不住地跳了起来,她急切的神情终于引起了碧落的留意,听雪楼大护法虽然不知何事,但是立时足尖一点,飞掠上神像侧边,格开了女领主的手:“小心有危——”
忽然,青衣剑眉的男子,片刻间顿住了他的话语。
一瞬不瞬的,看着阿靖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朵奇异的花。
没有完全绽放,只是一个含苞的骨朵。
仿佛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从神像的石隙中钻出,浅碧色的花瓣上,居然带了丝丝红色的痕迹——似乎是一只纤细的手,费力的撕开了厚厚的屏障,将染着血的指尖,微微的露了出来,无助的求援。
踯躅花!
那湿婆神像胸口裂缝中,绽放出来的居然是踯躅花!
碧落眼睛里面陡然有雪亮的光芒,他不顾一切地掠过去,伸手——
“碧落,不许过来!别看!”
阿靖的手握着那朵花的花茎,对着听雪楼的大护法厉声喝止。
然而,碧落丝毫不听她的命令,径自过来,抢夺那一朵浅碧色的花儿。
“退开!给我退开!”
阿靖蓦的按剑,绯红色的光亮如同腾蛟跃起!
“叮。”
双剑相交。
碧落从神龛上飘落,一直踉跄着退开三尺,才勉强止住去势。
剑尖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弱水看见地上那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剧烈蠕动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造化,要吞噬北角中的两人!
靖姑娘手里已经抓住了花茎,被方才那一剑震动了位置,退开的时候一扯动,仿佛被连根根拔出——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中奋力挣出,登时整个佛像轰然四分五裂!
“小心啊!”
她再度脱口惊呼,抬头唤靖姑娘,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蓦地瞪大了——神像里面!那里!那里面!所有灰色的怨气,居然是从佛像那一道裂口纷涌而出!
强烈到无法形容的怨气汹涌而出,刹那将绯衣女子包裹在其中!
然而,不等弱水扑过去,碧落护法一站稳身形,已经再度掠了过去,转瞬也消失在那一片诡异的灰色中。
修道者眼中,只能看见那一片不停翻涌的灰色。
奇怪的是,不等弱水跑出去叫人进来解救,只是刹那间,那充满了怨念翻涌着的灰色就平静了下来,慢慢散开。
弱水的眼睛,终于能看见湿婆神像前令她惊栗的一幕。
湿婆神像片片碎裂,露出了石雕层里面的内胚。
石像里面,用作内胚的,居然是一个真人!
那是一个穿着红衣的苗人女子,然而美丽的脸上却已是惨白毫无生气。
那样潮湿的水下圣殿,奇异的是,那个显然已经死去多日的女子尸体,竟毫无腐烂的迹象。
苍白的女子,就这样被封在代表了“死亡”的湿婆神像内,保持着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的姿式、头微微上仰,半张着嘴巴,无血色的脸上凝聚了最后那一刻的痛苦和恐惧,仿佛无声的祈求着上苍。
然而,有一朵奇异的花,从她胸前的锦囊中蜿蜒生根,开放。
根须密密麻麻,茧一样包裹着她。
蛇一样蜿蜒游走在女子周身,甚至沿着血脉扎入人的体内,仿佛从以身躯为养料,尽端处开出了一朵浅碧色诡异的花来!
那朵踯躅花,不知道凝聚了什么样的念力,居然硬生生的在石的封印上钻出一条裂缝来!
“小吟、小吟……”那一刹间,碧落的脸色忽然宁静起来,仿佛怕惊醒什么一样,轻轻地唤着,走过来。
弱水压抑住了惊呼,因为她看见了:本来那些四处弥漫、蠢蠢欲动的怨气,在碧落的脚步踏过之处,纷纷都如烟般的淡薄散去,消于无形。
阿靖仿佛也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看见青衣男子上前来,下意识的退开了一步。
然而,她忘了松开手中拈着的踯躅花,一退之下,那苍白的女子身体就这样顺势被她拉了出来!
“小吟。”
在尸体倒下的刹那,碧落伸出手,抱住了她,“小吟,是我。”
“是我……我来了。”
刹那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弱水看见死去女子那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然而,那一朵带着丝丝血迹的踯躅花,却在瞬间绽放开来!
这一次,弱水没有提醒靖姑娘小心——没有怨气,没有阴森,那朵花绽放的时候,满殿竟似有光芒微亮、馨香浮动。
“靖姑娘,大护法他根本不听劝告,每日都喝得不省人事——可怎么好?”
石玉的神色是焦急的,然而,绯衣女子听了,却只是轻轻一叹,没有说什么。
当碧落抱着小吟的尸体走出水面,不知为何,一接触外面的空气,那苍白的躯体忽然间就化为了腐土灰尘,令人不忍目睹。
连着那朵绝世的花儿,也一并枯萎——什么都没有留下……那根支柱已经塌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找不回那个叫小吟的女子。
其实,本来以碧落昔年的性情,未必会这样的看重那个女子。
因为从一开始,他便是个游戏风尘的过客。
如果跟他说什么坚贞、什么永恒,当时年少风流的他或许只会嗤之以鼻。
浪子成性的他曾经对着每个遇到的女子承诺“永远”,然而他心里不相信有永远的爱情;那个痴情的少女也对他倾诉过“永远”,但是那个才十几岁苗女未经人事,如果让他们两人结成夫妻,只怕迟早也是一对怨偶。
所谓的永远只是一个谎言。
在这个瞬乎如浮云的世上,聚散离合,从无定数,唯有改变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哪里又会什么是可以永远不变的呢?
然而,永恒的死亡终结了一切,将一切凝固在一瞬间。
从那一刻开始,她对他的爱便是永远的,生生死死钉在了他的心里。
永远无法再否认、永远无法再抹去。
小吟,小吟……如今,苍茫海里的踯躅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山长水远,天地茫茫,恐怕是再也相见无期了。
原来,人这一生中,唯独“离别”,才是真正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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