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铸剑师-《沧月·听雪楼系列(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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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本来就是仇家那一方的人,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他要对她说那个字呢?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底,很久很久以来,她一直都在不停地问自己,漫天的血色湮没了过往所有的记忆,然而花树下那个少年的眼神却仿佛烙印一样刻在那里,从血池中清晰地浮出来,静静望着她。
那个眸子仿佛是漆黑的,深不见底,没有丝毫的喜怒,望着青丝凌乱、颤抖着哭泣的自己,轻声地说了一个字:逃。
他放走了她。
但,他依旧是她的仇人。
五年来,她蛰居在吹花小筑,用内心的仇恨和怒火淬炼着那些剑。
毕竟是龙泉殷家的唯一传人,她铸剑的技艺日渐精湛。
但没人知道,每次铸出一把,她都想象着那把剑刺入的是仇人的心口。
在第三十五把剑“国色”铸成的那一天,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按照和楼主定下的契约,只要再铸一把,满了三十六之数,她就可以实现复仇的愿望了。
然而,她没有开始动手铸最后一把,却接到了萧楼主的召见。
“楼主,我已经快要完成我的诺言了。”
她匍匐在白石台阶下,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说话,难以掩饰心中的狂热,“很快,就轮到您来兑现当初的诺言了!”
“五年了……你心里的复仇之火,还是这样浓烈吗?”
高台上,那个人微笑起来,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鬓边的白流苏,悠然望着窗外葱茏的翠绿,叹息,“既然如此,我就将你下嫁给南宫世家的无垢公子吧……”
“楼主?
!”
如遇雷击,她霍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
楼主说,要把她……把她嫁给那个人?
嫁给南宫世家那个无垢公子?
极大的震惊之中,却隐约有一丝莫名的欢喜浮出,转瞬即逝。
然而愤怒和仇恨很快重新吞没了她:怎么可以!要她去嫁给那个仇人?
去做那个沾满自己亲人鲜血的人的妻子?
“你不要管南宫世家对这门婚事是否愿意,我的命令,武林中从来没有人敢不听。”
视线垂落在女子震颤的身影上,萧忆情的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缓缓开口,“我也不会管你嫁到了那边,想要做什么。
你可以去复仇,也可以忘记一切,重新做一个普通的妻子。
这一切,都听凭你的选择,在你的一念之间。”
殷流硃怔怔地望着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忽然间明白了他这一决定的深意,不由心里出现了微微的震动——是的,一切都在她一念之间。
楼主给了她一个机会:复仇,或者放弃。
然而,他又是何其残忍。
如果不是他给予了那一线幸福的希望,她或许也就这样怀着满心的仇恨淬炼出复仇的利剑来,可是,他却要和她说:如果她愿意,如果她选择放下和遗忘,她依然有机会获得平凡人的幸福。
她脸色苍白。
仿佛是魔咒一般地,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少年的容颜。
“逃。”
他对她说,眼神悲悯而深沉,竟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在让她逃离什么?
那片血海?
还是那毕生无法放下的仇恨?
但无论如何,自从他和他的家人冲入了铸剑谷之后,她就再也无法从那血海一样的深仇大恨之中逃脱了。
“流硃,你可以去铸最后一柄剑了,带上它去南宫家,作为我赠予你的陪嫁。”
殷流硃抬起头,望着高处那一袭雪白的袍子,忽然感到了某种战栗的惊惧。
那样淡漠疏离的语气里,却有难以抗拒的气势直压下来,让她无从抗拒。
她知道,她毕竟还是无法逃脱。
四月十五,正是洛阳牡丹盛开的时节,宜嫁娶。
“楼主,靖姑娘,各位领主,我走了。”
面对端坐在阁中高处的两位人中龙凤,穿着大红喜服的殷流硃在台阶下跪下,磕了个头,抬头看着阶上的几位楼主,低声告辞。
似乎是向所有人宣布,她从此脱离了听雪楼。
红色的盖头下,她的眼睛清澈而凛冽——阿靖知道,那是去赴死的人的决绝。
“流硃……”坐在高榻上,面罩轻纱的女子忽然低低叹息了一声,忍不住要站起来。
“让她去。”
旁边的白衣楼主随即翻过手掌,按住了同僚的手,语气淡漠,“那是她自己选择要去走的路,你又何必多管。”
阿靖眉头轻轻皱了皱,终于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流硃再次俯首,叩了三个响头,算是报答了听雪楼这几年来收留的恩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南宫家前来迎亲的花轿。
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摇,随着那一支美丽的金步摇步步生姿。
忽然,所有人只觉得楼中绯影一动,也看不清是什么掠过,只听流硃一声轻呼,在门口站住。
新娘子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鬓边,空空如也,当下脸色变得苍白,回头惊问:“靖姑娘?”
阿靖坐在原处,仿佛根本没有动过,低着头静静看着手指间那一支金步摇,没有开口。
随着她的把玩,缨络晶珠流转出美丽的光芒。
“小心!”
一边的萧忆情吃了一惊,蓦地抓住了她的手,“有毒。”
“呵……”阿靖抬起面纱后的眼睛,淡淡盯在他脸上,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果然,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
听雪楼主眼神凝滞了片刻,终于轻轻吐了一口气,点头。
“已经不能留了?”
带着轻轻沙哑的笑声,阿靖对身边的人道,“的确。
南宫无垢不是池中之物,这几年已然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不听楼中的使唤了,这次,你真的不打算再留着他了吗?”
萧忆情注视着她,亦淡淡道:“你应知道我做事的准则。”
阿靖冷笑:“所以,你要借流硃之手除了他?”
“呵,笑话。
以殷流硃那种身手,怎能得手?
南宫无垢是怎样的人,你我都清楚。”
萧忆情冷笑起来,唇齿之间透出冷意,“我只是要南宫杀了她。”
阿靖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喃喃:“对!杀了听雪楼下嫁的新娘,南宫世家同样罪无可赦,无论怎样,你总能找到动手的借口。”
“不是针对南宫世家。
我不想做那么绝,逼急了对大家都不好。”
萧忆情摇了摇头,望着外面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我只是要找一个借口,让南宫世家把他们的少主交出来给听雪楼处置,南宫无垢这种人,绝不能留。”
霸主的羽翼之下,绝不容许一点点的野心和不服从存在。
凡是敢于挑衅他权威和玩弄手段的,都需要一个一个的剔除出来!
但……无论如何,殷流硃是绝对不可能再活下去了吧?
阿靖没有说话,忽然站起,劈手夺过那支金钗,疾步走下了白楼,对怔怔站在廊下的流硃说了一句话:“殷姑娘,你走吧,我不会把它还给你了。”
流硃的手蓦然一颤,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过来。
阿靖的眼神意味深长:“新娘子是不能带着这种不吉的东西出嫁的。”
殷流硃空着双手,怔怔了半晌,忽然忍不住地将头埋在喜帕中痛哭,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这支金簪,她一个弱女子,赤手空拳,又怎么可能是那个人的对手?
她这样辛苦地筹划了多年,才获得了一个刺杀仇家的机会,然而一切却转瞬成空了!
不知道该怎么办,那种空虚和乏力铺天盖地而来,忽然间将她包围。
仿佛是回到了昔年的荼蘼花下,周围都是惨叫声和步步逼近的敌人,她却毫无挣脱的力量。
一时间,她只哭得全身颤抖。
“怎么了?”
廊下忽然红影闪动,新郎走了过来。
那个本来应该守礼待在马上的人久候新娘不至,居然走了过来,关切地问她,“你……是不愿意出嫁吗?”
那就是新郎。
南宫无垢。
流硃转头看见他,有些惊惧地倒退了一步,那样依稀熟稔的面容近在咫尺,然而眼眸中却带着某种完全看不出是刻意装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的关切,殷殷询问。
他不认得她了吧?
早就不记得那个荼蘼花下蓬头乱发的女孩了吧?
如今他来迎娶的,只是一个成年后奉命要接受的、来自听雪楼的女铸剑师。
他已忘记过去……然而她呢?
“南宫公子不必吃惊,只是新娘上轿前的哭嫁而已……”在僵持的时候,阿靖淡淡道,“这是个老规矩,不是吗?”
“哦……是这样啊。”
新郎有些莫名的放开了手,心疼地看着痛哭的新娘子,拿起喜帕给她擦了擦眼泪,回头招呼女傧相:“快扶她上轿!小心耽误了吉时。”
流硃茫然地随人回过身,任凭伴娘拉着,向迎亲的花轿走去。
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死,却又眷恋着什么;想要复仇,却知道那已经是散去的烟云……靖姑娘拿走了她的金簪,也就是说,阻止了她的复仇计划——以后,她又该怎么办?
再铸一支来刺杀自己的夫婿吗?
还是……还是就这样将错就错?
萧楼主也说,一切,只是在她的一念之间。
然而,不等她将这件事想清楚,女傧相便搀扶着她进了轿子。
八个轿夫抬起了轿,启程。
大群迎亲的人簇拥着新郎和新娘,一路吹吹打打地向楼外走去,声势浩大,好不热闹。
在帘子放下的一瞬间,她感觉一旁骑在马上的新郎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是如此相似:漆黑,不见底,没有丝毫的喜怒。
就宛如多年前,那个少年看着在荼蘼花下挣扎的女孩。
“你都做了些什么?”
南宫无垢在的时候不便多说,此刻迎亲队伍一启程,萧忆情的怒火便已然压抑不住,转头望着身侧的绯衣女子,“想坏了我大事吗,阿靖?”
“放心好了,殷流硃报仇心切,大约还会再铸一支簪子的。”
阿靖漠然地将那一支簪子收起,小心地避开尖利的末端,“我只是想拖一拖时间。”
“为什么?”
听雪楼主蹙眉。
“她十三岁就开始为你铸剑,没有过一刻自由。
你就稍微松松手,让她在有生之年喘上一口气又如何?”
阿靖冷冷道,冷睨了他一眼,“趁着再铸一支簪子的空当,也好让她认真地想一想,到底是要复仇,还是从此过一个普通女子的生活。”
“你……”萧忆情忍不住脸上色变。
片刻,他换了个表情,苦笑着叹气:“毕竟是女人。
真是一厢情愿啊……其实,你这样反而是害了她。”
看着走到门边的迎亲队伍,他的眼色忽然如同刀锋一般寒冷。
“怎么说?”
阿靖心下一惊,忽然也有不祥的预感。
似乎……从一开始,南宫世家对于结亲的态度,就是太过于赞同了些——即使是南宫无垢权衡利弊后不敢拂逆听雪楼主的意思,但是无论怎么说,以他的脾气,也不该表现得如此顺从!
“你没看出来吗?”
萧忆情微微摇头,站在白楼上负手看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意味深长:“竟然派来了这么浩大的迎亲队伍,还真是给足了听雪楼面子啊……”
“什么?
你是说——”阿靖大惊,蓦然抬头,耳边忽然传来了兵刀之声!
刷!在还没有出听雪楼的大门时,那支庞大的迎亲队伍忽然停下了,那些吹打的、抬轿的、丫鬟傧相,一齐扔掉器具,从箱笼里、喜袍下,迅速抽出了雪亮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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